我最後轉過頭去看我的創造者。他垂著頭坐在他的椅子裡,他的臉上畫滿了痛苦和疲累的線條。他將無力抵擋我,我該現在攻擊他嗎?我從他的眼裡知道,他也正這麼想。

  我站著,走向他,把一紙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,低頭注視他的虛弱的眼睛。他的眼睛藍的像我頭頂上彩繪的天空,藍的像天際一閃而過的翠鳥,他的眼睛以一股奇異和同情的神情望著我,混雜著愛、恐懼、憐憫和畏懼。

  我可以在那時就殺了他的,我可以把我的初長成的吸血鬼尖牙插進他的脖子,在那裡我可以看見他的脈搏虛弱地跳動。但是我沒有,我才剛獲得新生,而且感到無助,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,還有我能做什麼。我需要有人告訴我,還有教導我。

  然後,我親吻他,而不是殺他。他的冰冷的額頭牴觸我的唇。我猜我聽到了一聲虛脫的嘆息,從他身上發出,如釋重負。我跪在富麗的地毯上,他腳前,把我的臉頰貼在他膝上,假裝柔順和無助。我要他感覺到我需要他和依賴他的教導,當然,我的確需要。

  我感覺他的手指觸摸我的頭髮,我身手拉住他的手。我抓著他的手,轉過來輕吻他的手掌。我握著他的手,彷彿試著要溫暖它,我對他微笑,強迫自己面帶愛意。我看見他眼裡的驚恐和畏懼減少,慢慢地被好像是癡迷的神情取代。

  「帶我出去狩獵,我的黑暗天使。」我請求道。

  我記得那似乎是讓他動起來的一大助力。當他站起來時,他臉上有幾滴細小的染血的汗珠,我溫柔地為他拭去。我心中充滿了對我第一次狩獵興奮的期待。我想要外出並經歷只有吸血鬼才能經歷的夜晚。

  他並不想出去,我看得出來,但是他得殺人才能活命。我幫他穿上外套,他扶著牆勉力支撐,看著我穿上他給我的美麗黑絲絨外套。我的心情極佳,我把他的高帽子塞在我的頭上,轉動著他的手杖,學紳士一鞠躬並伸出我的手。

  「我們可以走了嗎,先生?」我逗弄他,他笑了。

  現在我得承認,我那時被震撼到了。 Giovanni的微笑溫和又溫柔,就像一個父親和一個情人的笑容的混合。它們揪住了我的心,把我的心緊緊地握著,堅定但是易碎的一握。我沒法解釋,但那是他唯一強過我的力量,他的微笑能輕地擊潰我。當我知道他所需要的是好好的吸一頓血時,我攙扶他到我們家對面的公園。公園總是開放的,即使是深夜。我已經在我的窗前觀察了好久,好奇是哪些人進去那裡,還有在裡面做什麼。有些人去蹓狗,有些是和情人去散步,還有一些則是褓母推著嬰兒車帶著小嬰孩。

  我讓 Giovanni坐在玫瑰花叢旁的板凳上。濃烈的花香令我作嘔,我急忙出去替 Giovanni找食物。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麼。我是要接近一個人,然後跟他問時間,還是要火點煙?或者是我跟一個嬌弱的女人搭訕,然後希望她被我拖走時別尖叫?我不希望我打昏一個女人,然後把她交給 Giovanni。有一個男人站在木板凳旁,抬頭望月。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他,他轉過他迷濛的灰綠色眼睛看著我。

  「晚安,」他說,輕輕地脫下他的帽子。我回禮,我承認,我的動作有一點笨拙。他對我微笑,讓我覺得不自在。糟了,我該怎麼做?

  「我的同伴病了。」我聽到我不假思索地說出口。「你能不能幫我把他帶回我們家,就在路的那頭?」

  他的笑容綻放,就像 Giovanni的微笑那樣溫柔,像是個父親。他突然之間就跑到我身邊了,我根本沒看到他移動。 Giovanni也會這樣,我知道我犯了一個糟透了的錯誤。我錯認了我的同類。

  「我建議你去找其他的東西當晚餐,」他的聲音裡帶有濃厚的口音。「你不會喜歡我的味道的。」「對不起。」我結結巴巴地說,從他身邊走開。當我從他強烈的注視中逃開時,我只覺得輕鬆。我很確定,就只有那麼一次,我把一個吸血鬼當成我的犧牲品。

  我在榆樹下發現另一個年輕男人,我先發現他香煙的煙霧,他站在樹影深處,即使是我敏銳的吸血鬼感官也很難發念他。他煙頭的紅火光是我僅見的。靜靜地,我脫掉我的帽子,希望我要抓的不是「開膛手傑克」。

  他從樹影裡走出,一個瘦小的男人,幾乎就是個男孩。我對他微笑。我知道他是什麼種人。我讓他知道我有錢,他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。

  「你要去哪裡?」他問。

  「我知道附近有一個地方。」我說,然後,他信任地跟我一起走過公園。我沒見到其他吸血鬼,但我可以感覺他好奇的眼睛正看著我。

  當我們走進玫瑰花叢,我挽著這個年輕人的手臂,而他看著我。我不是想自誇,但我知道我的美貌。我可以在他的眼裡看到這點。我當著這個年輕人走近 Giovanni坐著的板凳。我伸出手撫摸這年輕人的臉頰。他的頭向後仰,他的眼睛閉上,我看見 Giovanni從陰影下站起來,他的手臂從男孩的背後環繞他,他的頸部被弄彎, Giovanni的尖牙搜尋著他的頸動脈。

  我靠近觀看,盡我所能去學習。我看見他的牙齒快速地長長;看見他精準的把他的牙插入的地方,絲毫沒有誤差,直接插入血管。當他深深用力地吸吮時,我看見他的嘴唇印在那男孩的皮膚上,稍微調整他的力道,直到那男孩倒在他身上。他的力量又回到他上了,我從空氣中可以得知,而我感到非常興奮。我要親自經歷。

  Giovanni猛力轉回頭,他的嘴唇張開,因為飢餓的解除和飽足感而喘息。他只是讓那男孩落在地面,我著迷地看著我的老師。他美麗的白牙很乾淨,沒有一滴鮮血在上面。以後我知道,經過了許多世紀,他已經能完美地吸血,不讓他的嘴唇和牙齒沾上一滴血,其他人像我們,不論如何小心,還是無法避免。給凡人看見我們沾血的牙齒就洩露了我們的身分,然而至今我仍不知 Giovanni是怎麼辦到的。

   我看到他的牙齒很明顯也很快地縮了回去。他對血的慾望在最高潮時,從牙根到牙尖,他的牙幾乎足足有一吋長,但現在看起來跟其他的一樣,只有一點點尖。他對我微笑。

  「該我了,」我說,「我會在這裡等,你去把我的晚餐拿來!」他微微的一笑變成露齒而笑。他給我嘲弄的、輕輕地一鞠躬,就留我一個人獨自注視玫瑰花。那晚晴朗無雲,夜空被大而明亮的月亮照亮。我觸碰柔軟的花瓣,它們就像我外套的絲絨。我在花叢間踱步了一段時間,直到 Giovanni把那個看起來好像是我的晚餐帶回來。

  「沒有年輕人了,只有這個!」他把我的晚餐丟在板凳上。他的眼睛對我閃爍,挑戰我,挑逗我。我往下看了那個骯髒的、發臭的、喃喃自語、喝醉酒的流浪漢。即使是濃烈的玫瑰花香也無法遮蓋他身上的惡臭。「我的晚餐煮得太老了吧!」我抱怨。我覺得噁心,想吐。我給 Giovanni帶回一個美麗的男孩,而他,以這一個骯髒的醉鬼嘲弄我。他告訴我,吸喝醉酒的人的血,我仍舊可以體驗酒醉的昏倦和頭昏眼花,但我完全無法接受。這太可笑了,我才不要。

  然後,我還記得我像嬰兒一樣無助的情況。我一點也不知道如何去獵殺,只好吸我眼前的這個人。相信我,我試了。天啊!我試了。我把牙插在那個六吋長、發臭又有鬍渣的喉嚨,但我吐了。我增強了的吸血鬼感官也包括了這個味道,然後我退後,頭轉向 Giovanni。

   我跟他抱怨,責備他,我第一次獵殺就帶給我這麼一個骯髒的腐屍,而我卻給他一個美男子。我像個被寵壞的小孩跑開,絕望地在公園裡尋找,直到我發現一個女人迷人地對我微笑。一個年輕漂亮的妓女就是我需要的。

  她帶我到樹叢裡,我感激她在我殺死她之前帶給她一點快樂。然後我猛力把她的頭扭到後面,我的眼睛鎖住她跳動迅速的動脈。我可以感覺到我體內迅速地燃起一股熱。有東西刺痛了我的下唇,我的舌頭去觸碰,是兩支美麗的長牙齒。

  我迅速地移動,把尖牙直接插入血管,當我用力吸吮時,我感覺我體內的熱湧向我。我身邊的一切事物都褪色了,我迷失在這場獵殺的狂喜中。我後來才學到,這個時候對吸血鬼來說是最危險的,因為這時他最脆弱。

  我聽到她的心跳漸緩。她死了,我本能地放開她。她以一聲輕響掉落到散滿落葉的地面。我俯視她:蒼白、衣衫不整,還有兩個小洞在她喉嚨上。我這才注意到 Giovanni正看著我。我為我第一次獵殺所表現出的乾淨俐落感到高興,但除此之外,我在乎的只是我自己的快樂。

  我跟著 Giovanni一起狩獵好幾個星期,看著他殺人,然後獨自一人練習我所觀察到的。我知道有我在旁邊看令他覺得不自在,但我喜歡他的不自在。當我在他身旁時他變得易怒,但是他對我的愛蒙蔽了他的眼,使他看不到我真正的意圖:學夠了,我就走人。

  然而,當我每晚起身後,我會進去圖書館。他總是先在裡面,當太陽一沉落地平線時,他就已經起身了。我會親吻他的額頭,躺在圖書館的長椅上,花一個或兩小時靜靜地凝視著天花板上彩繪的天空。 Giovanni總是喜歡在出外獵食前讀幾個小時的書。我就等著,平靜地安靜地等,直到我受不了,闔上他的書,披上他的外套。然後,我就起身,和他一起走出去。這幾個星期我們交談過,我想他對於我最後發覺,我已無法從他身上學得更多東西而獨自離開他,他已能釋懷。

  我對 Giovanni圖書室裡的那個男人畫像的好奇也得到了滿足。那個男人,他告訴我,是個叫Marcus的羅馬人。他在很久很久以前,曾經是 Giovanni的創造者。 Giovanni曾經跟我說過這不是他的真名,不過他拒絕告訴我。Marcus主掌一間羅馬武士學校,當 Giovanni還是個小男孩時曾待過那裡。他曾經對我透露一點他的人生,但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。我知道他討厭我問他在羅馬的日子。想到那些快樂的日子讓他很受傷。

  我所知道的, Giovanni的母親出身貴族,而他的父親是低階的士兵。我相信他的母親在某些方面侍奉執政官的妻子侍奉得很好,而她的丈夫遠在高盧作戰。這個私生子 Giovanni被帶到一個不會引起醜聞和轟動的地方。

  至於那個女人的畫像, Giovanni沒有多說什麼,除了她的名字:Lucilla。我從她和他的相似度來猜測,她可能是他的女兒,不太可能是他的姊妹。他對她的沉默不語使我聯想到了前者。

  我忘了告訴你,在圖書館裡也有一個那個叫Marcus男人的半身大理石胸像。偶爾,我靜悄悄地走著,想嚇嚇 Giovanni, Giovanni正在輕輕地跟它說話,輕輕地撫摸冰冷石像的臉龐。在那些時候, Giovanni會對我投以一個痛苦和生氣的神色,就好像情人間親密的時刻被打斷,而我不知為何,總是覺得有罪惡感。

  有一次,在圖書館的門口,我聽到裡頭有交談的聲音,我在門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。一個聲音我知道是 Giovanni,而另一個是我沒聽過的飽滿聲音。他們低聲交談,那個奇怪的語調,我知道是拉丁文。最後,我按耐不住我的好奇,推門進去。 Giovanni獨自一人,不出我所料,他就站在雕像前。他的頭低垂,當他轉過頭來看我時,我可以看到他眼裡有紅色的淚水。

  「請你走開,」他低聲說,他的聲音顫抖。令我驚訝的是,我聽見我跟他道歉,然後我靜靜地離開。我覺得這個道歉好像是從我嘴裡擠出來的,我輕輕地,但是堅定地靠近那扇門。我不記得我有關上那扇門,不過那扇門確實是關著的。片刻過後,門內再度發出聲響。我因為聽不懂那語言,所以我也沒有久留,一下子就走了。

  那天夜裡,當我在城裡的街道上閒晃時,我看到 Giovanni。我被一個年輕的女人和她的兒子餵飽了,而且覺得特別的飽足。我在街角轉彎,走進一條荒涼的街。有些不對勁,我馬上躲進牆的陰影裡。

  吸血鬼的直覺真是驚人,你也知道的。你們稱作所謂的第六感,直覺,尤其是強。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,但我所見的就是令我喘不過氣來。在那一個瘋狂、失去理智的時刻裡,我以為那是上帝降下的災禍:一個天使下凡來揪出躲在陰影裡的壞人。

  那的確是個天使,但不是上帝的天使。那是 Giovanni,我的黑暗天使,他看來彷彿輕輕地從雲端降下來,他的腳像貓一樣輕輕地著陸,毫無阻礙地行走。

  是,你儘管笑吧!你沒聽說過有些吸血鬼能飛嗎?不,不是在你們那些愚蠢的德古拉(Dracula)故事裡,穿著可笑的服裝飛行!在人類的目光注視中,我們可以隱藏我們的身分,除非我們選擇揭露,但是在其他吸血鬼的眼裡,我們便無處遁形。任何一個凡人出現在街上都顯得平常:不過是一個穿著優雅的紳士獨自行走而已。也許他有因為緊張而昏厥的一刻。他也許會說某個人輕易地戰勝了他的死亡,類似這樣的表達,給了他吸血鬼的本質。我沒有對 Giovanni提起那天晚上,因為他知道那晚我看見他了。我只是再一次再清醒了的時候,到圖書館裡,坐在他身旁,靜靜地跟他一起讀書。我知道他對我的陪伴又愛又恨。他對我的愛讓他歡喜也折磨著他,但是他環繞著我的不安不停地讓我快樂。他知道我強而有力,這令他懼怕我。對他來說,我是他的麻醉藥,海洛英:讓人擁有短暫而強烈的極樂,讓人上癮,但最後是徹底地死亡。

  我竭盡所能安靜地忍受在他身邊數個無聊的小時,但最後我的耐心用完了。我在盛怒之下清醒,並決心去發堀他的秘密。當他發現我臉上顯而易見的不高興時,他的眼睛似乎有些許疲憊,然後他的眼光又回到他的書本上。

  他懶洋洋地倚在圖書館的椅子上,僅此一次,他不是靠在他慣用的單人椅上。圖書館的椅子是我僅有的領域,而他顯然不讓我坐我習慣的地方。這只是增加了我的惱怒,我迅速地靠近他,用盡我所能使用的技巧和速度。他嚇到了,我想,我已經學會和他一樣地移動,這點讓我覺得好過一點。

  「告訴我,你會飛嗎?」我請求道。我感到無限滿足,因為他臉上的恐懼就是證據。

  「什麼?」他的聲音嘶啞。

  「我從別處讀到有些年紀較長的吸血鬼會飛,」我固執地說道,「你會嗎?」他完全無法言語。他張開口,但是找不到任何一個能用的字。我笑了,我佔有了他!

  「是的,」他最後承認了,但沒有看著我。

  「怎麼做?是怎麼辦到的?」我堅決要求,倚向他。「告訴我!」「不!」他呢喃道,他整個身體弓成拱形,想遠離我,就好像一個磁鐵被另一塊的同極排斥。

  「怎麼了, Giovanni?」我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,在我的聲音裡加蜜,把他的臉轉向我,這樣他就無法不正視我了。他還是不願注視我的眼睛。最後,他開口說話了,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感情。

  「你好幾個月都不和我說話,而當你開口的時候,你給我的卻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要求,」他說。「你為什麼不理我了?為什麼你這樣折磨我?你感到罪惡嗎?」噢,是啊,你不用大聲地把問題說出來給我聽。你不認為我會有罪惡感,是嗎?

  嗯,你也許是對的。不對,當然我沒有罪惡感!他媽的!我是一個吸血鬼!我已經把這些凡人的情感拋開一個世紀了!

  然而,有些時候是有必要表現出情感的,這時候就是。 Giovanni很心煩,我可以想見,如果我給他一些回報的話,他也許會告訴我他的秘密,所以我躺在他身旁,擁他入我的臂彎。

  他對我投以一個滿足的嘆息。天,這個瞎眼的笨蛋!我想你認為他是如此的睿智聰明,哈,我只要輕輕地擁抱他,或是溫柔地對他說話,然後他就變成一個白痴了。看到他這個樣字讓我想大笑,就像一隻狗搖尾乞憐,乞求主人的注意。

  我的手指撥弄著他黑色的短髮,輕輕地撫弄,彷彿他是一隻狗,然後他抬起臉來看著我。他的眼裡充滿了希望,我低下頭來親吻他。我感覺到他的唇分開了我的,我聽到從他喉嚨裡傳來一陣輕聲的嗚咽,他等著要被咬一口。我沒有讓他失望,把一隻長牙齒刺進他的下嘴唇,他到抽了一口氣。

  他是如此的甜美,我很難保持鎮定。在躲避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,我不要在陷入他溫柔的牢籠之中。我把他推開,舔拭傷口,令它癒合。他看著我,他的眼神模糊,一個低聲的呻吟自他還張開的嘴裡發出。

  「呃,Jacques,」他呢喃道,「再來一次,好嗎?」

  我不敢再咬得太深,怕我自己完全無法克制自己,所以我好玩地夾著他的嘴唇,讓他只流一滴或兩滴血,然後我輕輕舔拭。我這麼做了數分鐘,然後他逐漸心急了。最後,當我移向他時,他撲向我,試著奪回這帶血的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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